重拳！電商業者陷內捲
對中港小額包裹課重稅 一舉翻3倍
4月3日，美國總統川普宣布對全球課徵對等關稅的同一天，也宣布了今年5月2日起，針對來自中國、香港8百美元以下小額包裹，將取消免稅措施。
4月8日，就在宣布取消免稅政策的5天後，不滿中國的關稅報復，川普又進一步提高中港小額包裹徵稅額，從原先公告課徵相當於貨值30％或單件25美元，一舉翻了3倍，至90％或單件75美元，並在6月1日後，再提高至150美元。這對近年積極征戰海外，包括希音在內的中國電商，無疑是一記重拳。
「業績肯定是要受影響。」劉先生感嘆，超乎預期的關稅一加上去，出口根本不敷成本，只能想辦法轉內銷，「能賣一件是一件。」但望著一旁成堆未售出的服飾，他不免苦笑，「『內捲』非常嚴重。」根據官方統計，2024年，佛山的出口金額超過3800億元人民幣（約1.5兆新台幣），其中家電、家具、照明、建材、陶瓷、紡織等「泛家居」類產品，占了近6成比重。而作為全球家具消費大國的美國，自然也是佛山出口的重點市場之一。據中國海關統計，今年1到2月，佛山一般貿易出口額為727億元人民幣，而同期對美出口為120億元人民幣，占比約17％。
但在川普4月初的關稅巨棒下，佛山對美出口立刻感覺到寒意，中國權威媒體《界面》日前調查指出，佛山在地、美國市場占比3成到4成的家具業者，多收到客戶要求停止出貨的通知，一名家具經銷商兩手一攤地坦言，「只能先觀望了。」
走進家具城裡的指標賣場「羅浮宮國際家具博覽中心」，知名床墊品牌美國蕾絲的櫃位上，一位銷售人員也對記者無奈地說，按照中國回敬美國125％的報復性關稅，床墊進口成本至少增加約25％到35％，「銷量一定會掉。」衝擊！終端消費品重災區
玩具、3C、小家電 倚賴美國市場
一邊出口訂單喊停，一邊進口成本大增的拉扯，究竟，川普的「極限關稅」將給中國帶來多大衝擊？
攤開中國海關統計，2024年中國對美國的出口總額達5246億美元，占整體出口總額的14.7％。
在出口總額大於兩百億美元的產業中，對美出口占比最高的前十大分別是：玩具、計算機、家具、蓄電池、廚房小家電、服裝、通訊設備、車用零組件、鞋類，以及閥門和旋塞，其中，玩具最高約33％，對美出口金額269億美元，最低的閥門和旋塞約19％，對美出口金額43億美元。
若進一步細看，對美出口金額大於6億美元、最倚賴美國市場的前五大品項分別是：人髮製品、吊扇、耶誕節用品、化纖棉填充的被子和床罩，以及女士連衣裙，對美出口占比分別達到62％、58％、51％、44％及41％。
至於個別指標企業部分，根據中國知名媒體《財經》統計，包含台商張聰淵領軍的製鞋大廠華利集團、蘋果供應商立訊精密、光通信收發模組為主力業務的中際旭創，以及亞洲最大手工具製造商巨星科技等，都將因美國市場占比高，而被迫捲入這場關稅風暴的核心。
中企之外，在台上市企業中，目前在中國仍有較大產能的，主要以鴻海、台達電、電子五哥等代工大廠及塑化業為主，其中，台達電近年外銷至美國的產線，據悉已全數從中國移出，至於廣達、仁寶等五哥，則視筆電、車用和消費性電子與伺服器等不同產品線組合，出口美國多少受到影響；相較之下衝擊較可觀的，則是蘋果供應鏈的代表鴻海。雖然，在客戶要求下，自2018年中美首輪貿易戰以來，鴻海已加速分散在中國的產能，惟根據最新的蘋果法說會顯示，目前美國仍有約一半的iPhone是由中國進口。
這些商品與企業被美國關稅「封印」後的疊加效應，將如何緩解，尚待雙方談判結果而定，但對中國總體經濟影響已勢不可免，各種推演試算已經傾巢而出。
「假設中國對美國『一分錢也不出口』⋯⋯，對中國GDP（國內生產毛額）的拖累，大概是3個百分點。」在4月中的一場媒體會上，知名投資銀行高盛的首席中國經濟學家閃輝公開表示；她也同時預警，根據研究團隊的測算之後，中國經濟受損之外，至少有1千萬到兩千萬的中國就業人口可能受到衝擊，「怎麼去對這些居民進行紓困，是（中國官方）需要考慮的方向。」
另一指標投行摩根士丹利（以下稱大摩）則以假設中美在年底達成協議，美國將分階段把對中國加徵的關稅降至34％，作為情境推演提出報告，預測因此將拖累中國今年GDP約0.9個百分點；但大摩報告也補充，考量政府的增量刺激政策可能帶來約0.6個百分點的提振，在「一加一減」之下，今年中國的GDP增速預估為4.2％。
有別於大摩偏向「中性」的預期，瑞銀（UBS）則顯得悲觀一些。根據瑞銀團隊在四月中發布的報告顯示，在假設當前關稅持續的情況下，中國今年的GDP成長將僅有3.4％，且考量美國的關稅將大幅減少中國的外部需求，並增加其國內價格的下行壓力，瑞銀預計，中國的CPI通膨率和GDP平減指數（廣義的商品通膨率），在2025年和2026年將均為負值。屈服？中國不打算躺平
民眾不就業至少撐4個月 美國人呢？
儘管如此，中國並沒有躺平的打算。
不少分析認為，根據過去經驗，中國政府的「耐受力」往往超乎預期。美國華盛頓智庫「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」的美中貿易專家洛夫利（Mary Lovely）便指出，中國領導層很可能寧願忍受痛苦，也要避免屈服於美方的侵略行為。台經院六所所長吳孟道則直接點出，「作為一個威權專制政體，中國的痛苦承受能力相對更高，因為它對短期公眾輿論壓力的擔憂較少。」
一名在杭州與柬埔寨都有家具工廠的台商總經理，以自身在中國經商15年的體悟，認為中國經歷2022年上海封城經驗後，「那4個月，某種程度，就是（中共）中央在做『極限壓力測試』。」換言之，如果美中僵局持續，在完全不就業的情況下，中國民眾至少可以撐4個月。「但你美國可以嗎？」他反問，美國零售貨架上，最起碼一半的貨都是中國製造，「三、四周後，美國的零售貨架可能就要空掉一半了。屆時他（川普）會面臨非常大的壓力。」
上海松江台商副會長、慶益鞋業董事長吳易倉，以中國為生產基地，經營外銷出口逾30載，他認為儘管中美脫鉤喊了多年，但仍有太多商品高度倚賴中國供給。
「如果是運動鞋、皮鞋，今天中國不供應，還可以從東南亞出貨，但像牙膏、牙刷、水桶、拖把、杯子、刮鬍刀等這些更『偏門』、量相對少，但款式多的雜貨，目前很難找到中國以外的替代生產國。」吳易倉說。
高盛甚至針對兩萬多種中國對美出口產品進行梳理，發現美國對中進口產品的「依賴度」，實要遠高於中國對美進口品的依賴度，報告中指出，「美國從中國進口產品中，約36％對中國的依賴度超過70％（即該產品7成或以上是從中國進口）。而中國對從美國的進口依賴度超過70％的產品，比重僅約10％。」
這些實況，或許正是日前中國官媒《人民日報》社論，以「天塌不下來」形容中國面對美國關稅威脅的氣魄依據。罕見！紅色供應鏈大團結
從原料到運費 一起追求「降本增效」
在不少中國中小企業主的眼中，天，確實塌不下來。
「之前，我們都在擔心可能的衝擊，但隨著（關稅政策）即將上路，大家反而沒那麼恐慌了。」說話的，是吉米希紡織的老闆娘黃生。
關稅戰開打的當下，黃生的紡織行外照樣堆滿準備發貨的布料，十數台協助載運貨的電動自行車在一旁來回穿梭。
過去這些布料約有9成供貨給希音和Temu等跨境電商業者，再由電商業者出貨給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市場。但，打從去年10月開始，黃生就耳聞，美國市場在「川普二．○」後可能「難以為繼」。
「當時同業都在傳，說他（川普）很可能會取消小額包裹免稅，我們很早就開始思考如何因應⋯⋯。」黃生提到，從去年底，她就開始把部分業務轉向中國國內的電商平台，另一部分，則把出貨重心轉到越南或泰國的在地服裝廠，藉由這些外資「轉一手」，再銷往歐美和其他國家。黃生坦言，這種模式利潤會少一些，但好處是可以持續供貨給美國市場。
換個角度看，近年來，紅色供應鏈為了去化產能，向全世界低價傾銷倒貨，產品出海到全世界，早就拓展歐亞非等市場，如今關稅戰當前，中資企業早有經驗「降低衝擊」，更顯得兵來將擋。
此外，面對川普關稅衝擊，整個中國供應鏈罕見的「團結」，黃生描述，從原材料到面料商，再到服裝加工費、乃至運費，大家共體時艱「全部都在降價」，一起追求「降本增效」，儘管利潤率被壓到僅剩2％到3％，但因為出貨量仍持續增加，過去一年整體營收反而大幅成長。「業績相較去年同期，大概翻了3倍左右。」黃生笑說。
經過一年調整，吉米希的內單和外單比重，從此前的1比9來到5比5，其中更大降對美國市場的依賴，黃生直言，「中國人做生意有很多路子的，美國不讓我們賺，我們就往『其他地方』去。」
黃生的心聲，正是中國不少外貿重鎮的「現在進行式」。身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浙江義烏，就是一個顯例。淡定！義烏商家不太在乎關稅
7年前貿易戰開打 就調控出口市場
走進義烏當地最具指標性的批發市場「義烏國際商貿城」，遍訪2、30間，從節慶用品、毛絨玩具、仿真植物、服裝與運動用品和五金工具與小家電等商家後發現，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說，「我的主力市場，沒有美國！」
即使少數有產品出口美國的商家，例如一名銷售耶誕裝飾的業者表示，美國出口占比僅不到1成。另一名銷售絨毛玩具的商家則指出，市場以中東、非洲、南美和東南亞為主，「美國（市場）占比非常低。」
在當前美中高度對立的氛圍下，這些商家的說法或許不免有「政治正確」的成分，但攤開中國官方的統計數據可發現，2018年中美貿易戰後，義烏對美國的出口比重就開始穩步下降，從2018年的約20％，一路降至2023年的11.7％，2024年才略回升至14％。中國東吳證券近日一篇實調分析更顯示，義烏國際商貿城的對美出口占比，已經不到2％。
該券商分析師指出，自川普第一任期以來，義烏就開始調控出口市場，跟著「一帶一路」政策重新進行貿易布局，亦即是，中國的出口政策早在8年前，便已「按照中美脫鉤風險發生以後的貿易安全樞紐來打造。」
一名在杭州耕耘多年的台商觀察，關稅衝擊只是加快中國近年早已如火如荼展開的「國產替代」與技術創新進程。
事實上，根據本刊與《台灣經濟新報》合作的「2025年兩岸三地一千大企業市值」排名顯示，截至今年4月22日止，中國市值成長、營收和獲利表現最好的幾個產業，例如AI、半導體及電動車等，恰恰是中國近年高度重視、扣緊中美脫鉤與技術自主創新的族群。
以被稱為「中國版輝達」的寒武紀為例，過去一年市值成長高達388％，營收成長65％，排名進步260個名次；又例如，中國半導體IP龍頭「芯原股份」，過去一年市值成長209％，去年在千大榜外，今年一進榜，排名即來到435名。至於過去兩年風光出海的中國「電車一哥」比亞迪，市值亦有82％的成長，排名則從去年的21名進步到今年的13名。
而從這次對等關稅戰爆發後，川普開出的對中談判要件，亦可充分感受到美國對中國技術快速發展的憂慮。細看川普的兩個談判條件，一是中國企業到美國去投資，二是中國開放市場。對於前者，美國還附加具體要求，如要求中國企業與美國企業成立合資企業，並向美企轉讓技術。
「這實際上是對中國的『褒獎』。」前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、現任該校特聘教授的姚洋近日發文指出，過去中國要求外資企業轉讓技術以換取市場准入，如今形勢反轉，「美國和歐洲開始要求中國以技術換市場，這從側面反映了中國技術的進步和競爭力的提升。」新局！風水輪流轉
川普這次施壓中國 以技術換市場
確實，近幾年陸續可以看到中國企業「以技術換市場」進軍美國的案例，例如，2023年福特宣布與中國電池巨頭「寧德時代」合作，在密西根州共同建造一座電動汽車電池廠，工廠由福特全資，寧德時代提供技術維運。前不久的三月，歐盟貿易和經濟安全事務專員塞夫科維奇（Maros Sefcovic）也才公開表示，中國電動汽車製造商如果要在歐洲投資，應準備轉讓技術。
今年1月，中國AI新創DeepSeek橫空而出，也驗證美國對於中國在科技發展的高度戒備心態不是沒有道理，同時也某種程度地呼應姚洋所言「中國有能力以技術換市場」、「風水輪流轉」的說法。
這也是為何，姚洋認為中國不應排斥和美方談判，他強調，在承諾開放市場之外，中國應順勢把握此一機會，加大「促進內需」的力度。他觀察，目前中國在旅遊、餐飲等消費場景看似繁榮，但數據上看，整體消費成長並不理想，關鍵在於「房間裡的兩頭大象」，也就是中國地方財政和房地產的困境仍未解。
來到繁華的國際城市上海，中國消費力道實情用顯微鏡一看，更是一覽無遺。
4月25日上午，靠近外灘碼頭的南京路步行街上，熙來攘往的逛街人潮川流不息。然而，當記者轉進一旁的新世界大丸百貨，人流瞬間冷清許多，當詢問幾間專櫃店員今年的銷售情況，CHANEL門市的銷售人員坦言，「業績相較去年，大約掉了兩成左右。」實情！消費力道減弱
繁榮背後 地方財政、房市困境仍未解
轉進鄰近的玩具商城，一名店員也半開玩笑表示，「談過去一年消費啊，嗯，你要先確定我說了不會被抓去關耶⋯⋯。」
帶點認真的玩笑話，百貨清冷的業績，側面映射出中國當下的消費景況。中國國家統計局日前公布的數據顯示，2025年1至3月，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為12.46兆人民幣，相較2024年同期成長4.6％，乍看尚屬溫和，但若與疫情前動輒8、9％相較，明顯力道減弱。
4月時，野村證券中國首席經濟學家陸挺在一場論壇中點出，過去幾年，中國房地產景氣不振，經濟沒有出現嚴重的通縮或金融危機，很大程度得益於出口的快速成長。但面臨關稅衝擊，他認為，今年可能就沒那麼好運了，「（中國）出口和房地產板塊，可能首次同時出現負增長。」換言之，今年經濟成長數字想要守得住，「毫無疑問，需要拉動消費增長⋯⋯。」
而要提振中國國內低迷的消費，陸挺提出了一帖「最佳解藥」：盡速改革中國的社保體系，以提升農民養老金水平。
大摩中國首席經濟學家邢自強則認為，中國應趁此波關稅戰的契機，採取「三個零」和「一個三零」戰略，所謂三個零，是指對美國以外的國家，將關稅降至零，對外商直接投資和民營企業投資的准入限制減至零，對產業補貼降至零；而一個三零，則是指到2030年，中國的消費相較目前增加30％。藥方！5年消費增加3成
3兆美元 可填補全球需求空白
邢自強觀察，目前美國每年進口商品價值約3兆美元，若川普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上路，將導致這部分市場逐漸封閉。而中國未來5年消費內需若能增加3成，正好就是增加3兆美元。「這一增量，恰好可以填補美國貿易保護主義造成的全球需求空白，為全球各國提供市場機遇。」
「中國面臨著戰略選擇，是繼續堅持供給側立國、工業製造立國，還是更加注重內需消費，通過社會福利改革，構建更平衡的經濟和貿易格局？」邢自強拋出這麼一個疑問。
至於中美下一步又會如何走？對此，華府知名智庫「史汀生研究中心」（Stimson Center）資深研究員暨中國計畫主任孫韻（Yun Sun），在接受本刊採訪時指出，她相信中美雙方最終仍會達成某種協議，「因為市場需要它，兩國政府的壓力都很大。」
但她認為，這不會是一個「包山包海」的交易，預料到時協議只會側重於特定問題，「例如芬太尼（類鴉片藥物），或貿易中的特定部門。」
中華經濟研究院院長連賢明的看法則是，美國對中國的貿易逆差，短期內不太可能有太多改變，除非美國要求中國對企業「洗產地」的情況嚴格把關。「美國可能會要求中國改善產能過剩、取消政府補貼，以及開放一些過去美國沒有辦法進入的市場。」
不過，他也提醒，從經驗來看，談判多是一個月談一次，未來，「最有可能就是雙方分階段調降關稅，至少第一階段的協議進展會比較快，大框架會先出來，至於後續細節，雙邊再慢慢談。」
戒斷美國，壯大內需，走向世界，是面臨川普極限關稅戰下，中國從上到下都正在譜寫的一首經濟與產業進行曲。這首曲調的演奏過程，注定充滿種種不協調的和弦與雜音，但多數專家認為，這是中國轉型路上，無可迴避的陣痛與挑戰。
而面對挑戰，積極尋求「美國之外」出路的中國，對照當前同樣因面臨潛在高額關稅而紛紛擾擾的台灣，何嘗不是某種啟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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